落叶美学

公民杰克报告:

目光照相馆:

1.

  


  

天地不言,我匆匆写下一行字:

  


  

落叶,落日,一个时代的背影,落败的墙垣……是一种落叶的美学。

  


  

这些个字里面夹带了一个新的概念:落叶美学。“写下便是永恒。”既然写下了,就要解释这落叶美学是什么意思,无端地自己给自己出了难题。这是我的毛病。总是太匆忙,总是一不小心就将自己的军。

  


  

转念一想,我这样的匆忙也有好处,因为我一般所谓的匆忙、欠考虑只是第一反应,我往往会去顺应它,因为它保留了一种对事物和情境的直接反应和直觉。你会发现,直觉是很宝贵的东西,随着年龄的增长,你会越来越发现这一点。年龄和经验的确会教会你如何恰当地思考、适当地应对,不逾矩,不违规,这是好的,但总觉得还欠点什么,恰当的思考、适当的应对,多数情况下不过是老生常谈,或者“夜里想好千条路,晨起仍然卖豆腐”,有时候难免有死水微澜的感觉。

  


  

用匆忙、率性或任性来激起大一点的波澜,其实是不错的,往往会导向意料之外的、超出常轨的东西。如果需要更创造性一点,就顺势反问自己一个问题,逼迫你直面自己,如果错了,纠正就好。“一个好问题比所有好回答都好”,许多人渐渐地明白了个中三昧,所以任性的人,不管不顾的人,其实是越来越多了。多年来匆忙这个毛病我一直没改,也是这个原因。当然关键不在于是不是毛病,而在于你能否将它转换成一个好问题。

  


  

今天的问题是:落叶怎么就变成了美学?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2.

  


  

不能是老生常谈,这是落叶美学的关键之处。

  


  

时不时地会冒出一个疑问,面对天底下无甚新鲜事的春花秋月,长河落日,奸臣当道,大厦將倾,兴衰更替,古代的中国人是以怎样的情绪去面对的呢,他们难道一点也不厌烦吗。或者说,他们是如何去打发似曾相似的历朝历代呢。

  


  

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。何以抒怀呢?咏诗。面对这一切,他们总是能歌咏出自己的心情,谱寫出天下之绝唱。诗,是他们的表达工具,也是他们的创造方式,他们将创造力倾注到诗歌的创作上,这是避免老生常谈的最好出口。今人如今想起来要有诗歌和远方,古人却早已将诗歌和远方融入到生活方式甚至生命方式里面,古人的创造力在诗歌方面呈现得淋漓尽致,诗经,楚辞,汉赋,唐诗,宋词,元曲,明清小说,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色,有继承有新创,高峰式的人物代有人出,屈原,曹操,陶渊明,李白,杜甫,苏东坡,李清照,汤显祖,曹雪芹等等,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一无二的诗人。这可以说是一条创作力长河呵,比中国书法表现出来的创作力还要强。

  


  

为什么是诗歌?美国有个文学批评家说,诗歌有个特点,或根本属性,即不管诗写得好还是不好,诗不说谎,不说假话。在没有权利概念的古代,在强权当道的社会,这一点是很难得的。它自然成了首选的表达方式或创造方式。

  


  

今年天暖,从九月上旬来到枫叶之国加拿大之后,树叶迟迟不肯转黄转红,快到十月了,还是片儿绿的,倒让人有点心急,倒让人思念起落叶,枯枝的好来了。倒也让我咏出几句:

  


  

大树似常绿,小株初染黄,秋心望秋意,秋风偏不凉。

  


  

好在附近没有江,要不然每多看到一片红叶,吐出一句秋怨,一不小心写出一首“秋江月落叶”,那可怎么好。

  


  

以前一不小心咏出一个对子,沉吟至今:水舞非欲,花落何怨。说起来,落叶的美学最早的出处,很可能源自这八个字。

  


  

面对壮丽山河,僻野,长夜,别离,月亮,等等,咏出一首首诗,这是古代中国人的行为艺术印象。真是风流美煞。

  


  

太美。一种落叶般的美。

  


  

西方文化提供的印象是:英俊的小伙子在月下拉着小提琴,唱着小夜曲,献给心爱的姑娘,而姑娘倚在窗口,眼睛里闪着光晖,今夜无法入眠。也是很美。不同的美。

  


  

想起来,大学时熄灯曲是马斯涅的沉思,也是美仑美奂的。纳闷那时听着这么好听的曲子怎么能睡着觉呢。

  


  

3.

  


  

琴棋书画,琴为首,可是读到的古代中国的音乐家好像很少似的。

  


  

太子长琴是传说中火神祝融的儿子,传说他出生的时候怀中抱着一把小琴,天地都因为他的出生而欢唱。

  


  

太子长琴这个名字好美。看起来就是风流的人。

  


  

抱琴而生,含玉而生。落叶般。落日般。

  


  

古代的琴名有一种落叶般的美。

  


  
  
   

帝命下相柏皇爲琴,曰丹維,曰祖牀。帝俊琴曰電母。俊之子晏龍琴曰菌首,曰白民。伊陟琴曰國阿。周宣王琴曰嚮風,銘曰情有耳,伏寇在。

   
  
  


  

太古,靑翻,臥冰,黑鵠,躍魴,應谷,春風,號鍾,露越,綠綺,焦尾。这都是古琴的名字,美得超尘脱俗。如果我有一把古琴,名字该叫啥。

  


  

曰欲眠,铭曰卿且去,抱琴来。对不通音律的我,觉得这名字很是适合,反正是用来当摆件,不真弹的,别人要弹也不行,非要弹的话请回去拿自己的琴来弹吧。

  


  

真用来弹的琴,可叫喜心,意即心喜欢生。

  


  

4.

  


  

中国古代的艺术,似乎全有一种落叶般的美。可能是因为中国文字的原因,也可能是中国诗人创造力的原因,这影响了中国的文化和生活方式,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。这可以叫落叶美学么。

  


  

落叶般的美不完全是物哀,落叶美学远远超出物哀。落叶美学里有一种达观。

  


  

《诗品》里有句:落花无言,人淡如菊。有个茶人的茶室叫人淡如菊。

  


  

茶。淡淡的香气。夏布铺着的旧门板上,几个宋代的茶碗。

  


  

落叶。徐徐掉落的叶子,有的叶子还没有红透呢。

  


  

我曾经梦见过一个人淡如菊的人,站在落日的池塘边,当温暖的阳光照射到眼睛,突然就给光刺醒了,原来还是一个白日梦。我第一次注意到,梦境是有色彩的。

  


  

形容她用人淡如菊,只能是这多年以后的事。

  


  

流水落花春去也。一种落叶般的美。

  


  

5.

  


  

风流如何得到?

  


  

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。落日的美,便是这种。

  


  

有个朋友要和情人前往吴哥窟,做攻略的时候计划看日出,我建议去看那里的日落,结果他们还是去看了日出。

  


  

不知道他们得了风流否。

  


  

日出不也是很美的吗,甚至比日落还美,预示着灿烂美好的一天。或许它们的美是同等的,毕竟是对称的自然现象。

  


  

区别日出和日落的,此时此地不是美。

  


  

区别在于,日出很快就完了。起得再早的人,也只会在黎明前不久去等着,等日头跳出地平面,接下来便是耀眼的白晃晃的光,照得端坐的人纷纷起身,说,太阳好刺眼,走了,快点走。

  


  

如何风流。

  


  

看日落却可以很早就去等着,况且吴哥有一种落叶的美,最适合下午四五点钟的斜阳,是拍照赏景的好时机,等纪念照拍好,静静地坐在废墟的石砖上看夕阳,太阳落下之后,大地一片静寂,此时有两样东西将他们紧紧萦绕,那就是头顶上有晚霞的星空,和他们心中的爱情律。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。

  


  

6.

  


  

只有匆匆忙忙的,人才会不顾一切地毅然辞职,创业也好,写书也好,潜水也好,总之是去做自己喜欢的事。只有在匆匆忙忙之间,才会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,才会邂逅一个雨夜,并在这个夜晚纵情于夜色或相忘于江湖。

  


  

什么都计划好了,安排妥当,那是打工者心态,类似老生常谈。

  


  

真正的老生也是不常谈的,行为匆匆忙忙的,也不怕,因为内心里有一颗老灵魂,在那里,一切风轻云淡,直心净土。

  


  

孔子见了美貌的南子之后引起学生的议论,孔子急得直跺脚,连忙说,如果我怎么怎么样了,“天厌之,天厌之”。这样的孔子是蛮可爱的。如果孔子慢条斯理地,义正严辞地说,食与色,本来就是人的天性啊,看一眼还不行嗦。估计学生要走掉一大半。

  


  

老屋,老树,青苔。这里面有一种美。落叶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这是同一种美。

  


  

老灵魂知道如何善待事物,他们敬无佛处。这是为什么老灵魂是好的而不是腐朽的感伤的的原因。日本有个木匠,年纪轻轻就决定办一所培养一流匠人的学校,因为他不做用用就丢的东西,做的是能够传世的家具,他想把这个理念传递下去。

  


  

这匠人叫秋山,他有一个落叶般的老灵魂。

  


  

俞伯牙在钟子期死后,把琴摔了,不再弹琴。是老灵魂做的事。傳說伯牙曾彈奏過「號鍾」琴。

  


  

只有落叶知道情为何物。所以秋风一到,它便匆匆地落下来了。

  


  

匆匆的就是任性的。有的人一到五十岁,就辞职不干了,只做自己想做的事。哪怕不那么顺利。

  


  

这里面有一种美。人年轻的时候,容易倾向于哲学,不好好上课,反而买了一大堆哲学书,因为有那么多疑问,不解,困惑,所以哲学家很容易让年轻人心仪,痴迷,追随。所以不存在落叶哲学。

  


  

有落叶美学。落叶只能是一种美学。

  


  

有了落叶美学,你会跟随自己觉得美的东西。比如自由。

  


  

比如重新拿起年轻时买的却没读的哲学。有了美学,或美的直觉体验,方可读哲学。没有美学的达观关照,不可能读懂哲学。智叟不可能理解愚公。

  


  

苏格拉底第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美。道德经第二章的第一句是:天下皆知美之为美。

  


  



  


  

7.

  


  

叶芝写过一首诗,不是下面这首,而是一首前段时间不少人会唱的“当你老了”。下面这首诗提到了叶芝,不过当时我不是寫人,写的是叶子。落叶是叶子中的灵芝,是秋天的花蕾。

  


  
  
   

落叶

   


   

从树上落下的那一刻起

   

我就彻底苏醒了
感到恰逢其时
体内有股使不完的劲
我经历了格外漫长的冬天,

   

还有春天和夏天
感谢秋天,我终于
脱离了诞生和生长的地方
我雄心勃勃
还为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叶芝
从此,我把绿色的树叫作爱尔兰
把我的命运叫作
尤利西斯

   
  
  


  

尤利西斯就是奥德赛。他说过一句话,当然是在荷马史诗《奥德赛》里说的:

  


  

“我最终明白了,这段漂泊本身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;它使我知道,我是个凡人,当不卑不亢。” 

  


  

上面那首诗我写了也好些年了,至少十年,但是直到今天,确切地说是此刻,我感觉这首诗才算真正写完了,因为我从中嗅出了一种落叶的美学。写它的时候,没有嗅出,可能是因为灵魂不够老。

  


  

“我把绿色的树叫作爱尔兰/把我的命运叫作/尤利西斯”。

  


  

如果春天是生命觉醒的美,那么秋天就是命运的美。

  


  

8.

  


  

经常脑海里会浮现一个意象,那是一个背影,一个坐在书桌边,持续面壁的,好像在写什么东西的背影。

  


  

“写下便是永恒”。

  


  
  
   

有时候,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。一旦写下这句话,它对于我来说就,如同永恒的徵言。

   

黄昏降临的融融暮色里,我立于四楼的窗前,眺望无限远方,等待星星的绽放。我的梦境里便渐渐升起长旅的韵律,这种长旅指向我还不知道的国家,或者指向纯属虚构和不可能存在的国家。

   
  
  


  

佩索阿写下的第一句话,好像成了他一辈子的徵言,好像从此他就不怎么外出,旅游了。他离群索居,写下了好多纸片片,他脑子里的思绪和笔下的文字,像是梦呓,又很有哲理的样子。他在心里旅游。他是葡萄牙人,生前只出过一本书。

  


  

这才发现,佩索阿的《惶然录》是一种落叶美学。每一段都是落叶的美学。

  


  

似乎所有我喜欢的书,都是一种落叶的美学。

  


  

写作的人,都得有老灵魂。

  


  

9.

  


  

背影也是一种落叶的美学。还有王朝的背影,时代的背影。中国有许多王朝的背影。

  


  

感觉自己也经历了好多时代。残颓的城,斑驳的墙。

  


  

应该有一种背影学。这是落叶美学的另一种叫法。

  


  

落叶美学会有好多异名。据说佩索阿就有72个异名。

  


  

孙悟空有72变。那不是真的变,只不过是障眼法。

  


  

10.

  


  

有人喜欢静水潜流,我也喜欢。但我更愿自己是水里的鲸鱼,每次浮出或下潜,可以带动阵阵浪花。

  


  

一朵浪花和大海是什么关系。一片落叶和秋天呢。

  


  

浪在水面上活蹦乱跳,它是有什么不可告人或只可偷偷告人的欲望吗?

  


  

不,那是水在跳舞。

  


  

落叶掉在地上,它是对大树表示抗议、不满和厌倦吗?

  


  

不,那是它在寻找自己独特的、唯一的、仅属于自己的命运。

  


  

或者说,那是对生命的礼赞。

  


  

天何言哉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
………………

  

图、文作者:周君藏

  

*内容来自微信公众号:慢州城(eyelightfilmwork,扫描二维码,关注慢州城——一个人的文艺复兴)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【慢雪迦叶:艺术是二十一世纪的宗教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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